问九卿 - 第254章 多变再变
第254章 多变再变
水月庵的晨钟沉沉回荡。
薄雾氤氲里,薛月沉死死抠住竹木扶手,弓着身子干呕。
隆起的孕肚坠得她腰肢酸胀,鬓角的碎发黏贴在颊边,被冷汗浸透,她吐得脸色煞白……
“王妃再吃些紫苏饮子,压一压秽气?”翡翠捧着白瓷小盏,小心翼翼地上前,用帕子轻抚她的后背。
碗里的紫苏饮子泛着晶莹的水光。
膳房炖好的参汤,也搁在案头,早已凉透。
薛月沉没有胃口,瞥一眼便嫌恶地别过头,推开瓷盏,目光落在庭院里扫雪的灰衣身影上。
薛绥禅衣的兜帽被山风掀起一角,新长出的发茬凝着白霜……
她浑然未觉,握着竹帚将积雪堆到老梅树下。
“六妹妹倒是自在。”薛月沉抚着高高隆起的小腹,听着竹帚划过青石板的沙沙声,幽幽叹了口气。
“说是出家修行,可比起在端王府时,气色更为红润几分。不像我,腰酸得像要断了,连翻身都难,整夜整夜睡不着,活得像个废人……”
翡翠顺着她视线望去,薛绥恰在此时抬头。
四目相对,薛绥合十行礼,眉眼间的淡漠比落雪还凉。
翡翠左右看了看,声音压得极低,“这庵外的流言,已传遍了整个京城。六姑娘倒好,宛若没事人一般,这心肠,当真是石头做的……”
薛月沉握着帕子拭了拭嘴,沉吟片刻,将凉透的参汤端起喝一口,再皱眉放下。
“那些嚼舌根的东西,私下里都说些什么?”
翡翠抿了抿唇,低声道:“回王妃,今日膳房送菜的婆子说,京中都在传,说……说太子殿下频繁驾临水月庵,与……与庵中的女尼过从甚密,有失体统……”
薛月沉指尖猛地一僵。
李肇那日在禅房的举动,迟早会引来流言。
只是她没想到,会传得这么快——
“私会尼姑”“德行有亏”,桩桩件件都足以毁掉一个储君的清誉。
“那些闲言碎语,很是不堪。说什么‘禅房不念般若经,锦帐偏吟云雨词’——还说,太子失德,郭三姑娘是郑国公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,怕是不情愿孙女受此委屈,这桩婚事许是要黄了……”
薛月沉淡淡一笑。
“不过是有心人编排的戏码,听听罢了,对高门大户而言,儿女婚事皆有算计,脸面哪有利益重要?”
翡翠叹息一声,“天下的女子,婚姻大事都做不得主,王妃当初,也被硬生生扣上一个八运福星的帽子,害得……”
“你说什么?”薛月沉猛地攥紧帕子,厉色打断她。
“王妃——”翡翠自觉失言,扑嗵一声跪下。
“奴婢该死,请王妃降罪……”
薛月沉眼圈瞬间红了,只是抓起桌上的珠串,狠狠摔在地。
“姑姑,你是在戳我的伤疤啊……”
檀木珠子四处乱滚,翡翠不停磕头请罪,薛月沉也红着眼,默默流泪。
“王妃这是怎么了?”
薛绥放下扫帚,踩着积雪走近禅房,打帘子进来。
目光所及,发现地上的珠子洒落一地,她弯腰拾起来,眸色清冷地注视着薛月沉。
“王妃若有心事不遂,可去廊下走动走动,万不可动气……”
顿了顿,声音加重。
“胎儿听得到母亲的怨憎。”
这话像根针戳在薛月沉心上。
她蓄满眼眶的眼泪,掉得更为汹涌——
“王爷若肯多顾虑我些,何至于此?”孕妇本就心绪敏感,薛月沉想到李桓的疏离淡漠,掌心贴住小腹,不由哽咽出声。
“太医说这胎坐得不稳,我时时刻刻担忧,做梦都惊惧不已,生怕一个睁眼就没了胎动……”
薛绥没接话,只伸手搭在她腕间,指尖触到她紊乱的脉搏。
“王妃需得静养。所谓静,当安神定志,少思少愁。越是焦虑,越伤胎气。”
说罢她收回手,看着薛月沉浮肿的眼皮。
“若总郁结于心,对孩子不好。”
薛月沉别过脸去,望着窗外落雪,难忍着没有说出心里话——
在她看来,薛六是站着说话不腰痛,火没落到她的脚背上,当然不觉得煎熬难受……
她怀着的是端王寄予厚望的嫡子,也是光耀薛家门楣维系荣宠的希望,千斤重担压在一身,她如何能真正做到宽心,不去想那些糟心事?
两人相对无言,气氛一时凝滞。
薛月沉轻轻叹了口气,目光黯淡。
“我身子乏了,你自便吧。”
薛绥微微颔首,行礼离去。
雪纷纷扬扬飘落,将水月庵的竹篱染成一片素白。
薛绥抄完一卷《金刚经》,舒展了一下发麻的双腿,扭着脖颈起身,伸了个懒腰,便听见小尼在门外窃窃私语,提及“东宫”“太子”“了尘师父”等字眼,不禁放缓了动作——
恰在此时,禅房外传来熟悉的靴声。
李肇掀帘而入,玄色大氅上凝着冰晶,身后跟着垂首噤声的来福。
他见薛绥端坐案前,目光沉沉,径直走到她面前。
“在想什么?”他伸手拂去她肩头并不存在的落雪,指尖触到禅衣下嶙峋的肩胛骨,眉头不由一蹙。
“怎么了,可有人怠慢你?”
薛绥抬眸,直视他的眼睛:“满城风雨,殿下倒是从容。”
“不然呢?莫非孤要学那街头小儿,哭哭啼啼不成?”李肇笑言。
薛绥垂眸避开他的视线,心绪翻涌。
那天的事,虽发生在水月庵中,其实极为隐秘。
除了东宫和端王府的心腹,再无其他知情人。
这些人一旦封口,不会对外吐露一字。
而李桓最看重身份脸面,怎么会自揭短柄?
她冷声问:“这漫天流言来得蹊跷至极,殿下可知,是何人所传?”
李肇随手拿起她抄的经卷,看着那句“凡所有相,皆是虚妄”,唇角微微上扬,似笑非笑地看着她。
“你说呢?”
薛绥心头一震,猛地抬眼盯住他。
“是你?”
李肇漫不经心地褪下风氅递给来福,在木案旁的炭盆边坐下,很是轻谩。
“除了孤,谁会编排这样的闲话?”
他顿了顿,抬眼时眸色深沉,“孤要退婚,总得给郑国公府一个留有余地的台阶和体面。”
“殿下何必自污名声?”
“孤不重名声。”
她蹙眉冷声,“那郭三姑娘何其无辜?”
“心疼了?”李肇突然攥住她腕子,将人扯到榻边。
“不如也心疼心疼孤。孤便不无辜吗?你当郑国公真是省油的灯?这姻缘本就是一场利益交换,如棋盘上的棋子对弈,从来无关情意冷暖。薛平安,摸摸你的良心……”
他伸手便要去摸她的良心。
薛绥惊退半步,连忙抬手格挡,脸颊微烫。
许是气息不稳,她声音竟有些发颤。
“你可知这会让你名节尽毁?”
“名节?”李肇嗤笑一声,将经卷放下,握住她的手,语气发紧,“孤要的是你,不是那些虚誉……”
他的指尖滚烫,用了用力,仿佛要将她的手灼伤。
“薛平安,你不为我高兴吗?”
薛绥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执拗,想起他的独断专行和霸道,这才明白,他早已谋划好一切——
为此,不惜自毁。
“你若因这桩事被陛下厌弃,储位不保,岂不是前功尽弃?”
她低声劝说,却挣不脱他的手。
“储君之位若要拿你来换,不要也罢。”李肇低头,吻了吻她的指尖,“好了,我知你担忧那个郭三姑娘,放心,郑国公府那边,孤自有交代,不会让她蒙羞受辱。”
薛绥觉得他实在疯狂,无言至极。
“陛下和娘娘岂会姑息迁就?”
“自然要教训几句。”他勾了勾唇角,眼底却无笑意,“他们痛斥孤,为儿女情长乱了皇家体统,行事不知分寸……”
他捉住薛绥的手。
“在你面前,孤从未有过半分分寸。”
“……”
不以为耻,反以为荣?
薛绥蹙眉抽手,“说!你是不是在算计我?”
“你一个遁入空门的出家人,孤算计你作甚?”
见她眉凝寒霜,浑身紧绷戒备,他又温声赔笑,讨好地笑着牵她的手。
“不气了,是算计了一下下……无非是为扫清障碍,不让旁人再对你心存妄想……”
报复心真重啊。
薛绥凝眸审视着他,不知李肇接下来又会如何疯癫……
五日后,她才让锦书从京中打听来惊雷般的消息。
太子李肇在御前力陈与郭三姑娘“性情不合,恐误佳人”,恳请收回成命。
崇昭帝龙颜大怒。
逼他跪在丹陛之下,亲自持鞭抽打他的肩背,以示惩戒……
每抽一鞭,便问一句“可否知错……”
李肇跪在紫宸殿冰冷的金砖上,整整挨了二十八鞭,一声未吭。
谢皇后闻讯疾步赶来,扑到皇帝面前,哭着求情,生怕皇帝一怒之下,打死了他。
可这个犟驴子,脊背挺得笔直,愣是连眼皮都不眨一下,更没喊半句疼。
一直到鲜血浸透了后背,崇昭帝也打累了,终是掷下鞭子,软了心肠……
没人知道,父子二人那天关在紫宸殿的暖阁里密谈两个时辰,究竟说了些什么,只知道,大太监王承喜捧着圣旨出来时,御批的退婚书上,另外加了一道恩旨。
当日晚些时候,谢皇后亲自驾临郑国公府,带着一箱箱奇珍异宝,登门致歉,言明是太子“年少孟浪,辜负了郭三姑娘”,并下旨封郭云容为“明慧县主”,要认做谢皇后的干女儿。
郑国公府一家诚惶诚恐,出迎接旨。
郭云容却是哭成了泪人,躲在屏风后不肯露面。
谢皇后拍着国公夫人的手,神色怅然。
“是本宫教子无方,让皇家颜面扫地,更累了云容。”
“云容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姑娘,温婉柔顺,品性纯良,本宫是断断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的……”
“今日登门,本宫是来奉旨认亲的——陛下特意叮嘱,要本宫认下云容这个干闺女,以后她的终身大事,本宫会亲自把关,定给她寻个家世清白、人品贵重的好郎君。”
国公夫人哽咽着屈膝行礼……
再有不悦,也只得千恩万谢地接下圣旨。
此举,既保住了郭家姑娘的名节,也给了镇国公府体面。
从长远来看,不与东宫联姻,避免了站队,成为端王一党攻讦的靶子,又不必得罪东宫,左右都可逢源,并不见得是一桩坏事。
至于郭云容,有了县主身份,又是皇后的干闺女,在京中贵女圈里也有了显赫名分,大家羡慕都来不及,何人敢说三道四,耻笑她的遭遇?
只是经此一役,太子的名声彻底坏了。
街头巷尾都在议论,说东宫太子不顾伦常,与水月庵的小尼姑有染,德行有亏,遭郑国公府拒婚打脸。更有甚者,将他与端王侧妃的旧事翻出来,编了些不堪入耳的段子,在酒肆茶楼里传唱。
次日上午,薛绥正在擦拭那柄天枢亲手打磨的铜镜,慧明师太坐下的小徒弟,行色匆匆地穿过回廊,前来通传。
“了尘,有贵人到访。”
薛绥眼皮微微一跳,吩咐锦书。
“快请进来!”
薛绥坐立不安地等待片刻,才见玉衡同天枢一道踏入禅房。
骤然起身,几乎是急切地上前,连呼吸都乱了节奏。
“师姐,你终于肯来见我了——”
玉衡轻轻一笑,发间的金蛇簪随步履轻颤。
她将玄铁药箱重重搁在案头,捏起薛绥下巴端详:“旧陵沼的风浪没能埋了你,倒在上京城里养成个秃瓢姑子?”
“师姐嘴上还是这么不饶人。”
薛绥笑着奉茶,被她一掌拍开。
“少来这套。”玉衡掀开药箱,从里头抓出一个琉璃瓶,
瓶子里,血色的蛊虫在狰狞地扭动,
“你可想清楚了?一旦解了蛊,他便不再受你牵制,你费尽心机布下的局,也会功亏一篑。好不容易才让太子殿下为你神魂颠倒,如今罢手,不可惜吗?何况——”
顿了顿,她又用指甲轻刮瓶壁,挑起眼尾斜睨着她。
“这蛊虫的滋味可不太好?”
薛绥眉头微蹙,“师姐何必用蛊虫吓唬我?”
“我只看戏。”玉衡笑得妖娆,“十三,风波才刚刚开始,水越搅得浑浊越好。何不袖手旁观,等各方势力下场斗得遍体鳞伤,方为得趣?”
“我只想要情丝蛊的解药。”
玉衡将瓷瓶塞进薛绥手中,面纱下的眉眼毫无波澜。
“旧陵沼的规矩,以价换物。你若想解他的蛊,便要付出代价。”
薛绥握住瓷瓶,触手冰凉:“代价是什么?”
玉衡轻笑一声,指尖划过窗棂上的冰:“以心血饲蛊三日,每夜子时取血一盅,折寿十载。”
禅房内一时寂静。
天枢欲言又止。
窗外老梅簌簌落雪,薛绥望着瓶中翻涌的猩红,想起李肇眼底决绝的光,想到他在紫宸殿跪受鞭刑时,脊背挺直如松的模样……
一个个片段如烧红的针尖,刺入骨髓。
她腕间的佛珠仿佛烙铁一般,烫得肌肤生疼……
却又远不及心口翻涌的情丝灼痛。
“我愿意。”
-
东宫。
李肇摩挲着灵羽从水月庵送来的信笺,黑眸沉如寒潭。
鎏金蟠螭灯,在他眉骨投下深浓如墨的阴影,来福跪在一旁战战兢兢。
“郭三姑娘……不,明慧县主摔了御赐的玉如意,当夜就病倒了,闹得鸡飞狗跳,国公夫人也劝不住……”
“闹够了自然会停。”
李肇揉了揉眉心,“郑国公府要体面,孤便给足他体面,旁的,再没有了。”
说罢他起身,将信笺在烛火上点燃,微微勾起唇角,慢慢转身。
“备马,去水月庵。”
来福嘴里唉唉有声,连忙取来玄狐皮氅子,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追了出去。
二合一章节……
李肇:我也要,二合一
读友:我污了!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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