问九卿 - 第248章 撬动
第248章 撬动
腊月三十那天,上京城落了今年最后一场雪。
碎冰裹着枯叶从水月庵下的涧水流过,恰似一颗颗零落的残棋……
除夕的灯笼,染红禅房的窗纸。
薛绥起身挑亮案上的灯芯,光线柔和地漫向远方……
灯火下,东宫大太监来福白胖胖的脸,满是褶皱……
他佝偻着腰,从一堆焦黑的余烬里,扒出一册“合婚庚帖”。
烧坏了!
他捏着焦脆的残页,看着闲置在一旁早已冷却的暗褐色汤药,暗自叹了一口气。
一张被视作良缘凭证的薄纸,如何困得住无心的人?
紫檀木胡床上,李肇懒洋洋曲起一条长腿,斜倚软垫,将一坛青梅酿举过头顶,微微仰头,酒液便如银线一般砸入喉咙……
酒香漫过朱红宫墙,与天际的飞雪搅作一团……
红墙内,李肇将药倒入茶壶,看它在沸水中缓缓化开。
红墙外,薛绥给水月庵的老银杏裹上草绳,期待它来年春天的新叶。
这一年的冬天,特别冷,风雪冻住了朱雀大街的喧嚣,冻住了东宫的喜乐,也冻住了命运的齿轮……
在权力的修罗场里厮杀,谁都逃不了!
有人求而不得,有人得而不惜,有人看透一切却深陷其中。
当子时的钟声响起,薛绥领着锦书和小照几个,在禅房的门楣挂上祈福的灯笼,眉目含笑……
此刻,更远处的皇宫里灯火通明,崇昭皇帝在麟德殿宴请群臣,觥筹交错、谈笑风生,将崇昭十三年的浮华旧梦,埋入风雪……
须臾间——
崇昭十四年在玉雪纷飞中,悄然来临。
水月庵的晨钟穿透薄雾,带来熹微的晨光。
薛绥跪坐在禅房的木案前,灰布僧袍下露出一截雪白腕子,铺在素绢上的,是她秘不示人的阎罗画册……
尤知睦……
姚围……
郭照怀……
谢微兰……
她指尖摩挲纸字,一个个翻阅,慢慢将画册上的卢僖划去,再郑重地在册尾添上萧贵妃的名讳,然后,在平乐泛黄的脸上勾出一笔,又倏地停下。
“姑娘!”
锦书掀帘轻唤,声音带着几分欣喜。
“大郎君到了……”
这是薛绥在新年的第一天,第一个想见的人。
“大师兄!”
天枢裹着一身霜雪进来,斗笠上的雪粒尚未融化,素白道袍随夜风摆动,似有清光流转,说不出的道骨仙风……
他动作极轻,垂眸解下斗笠,目光落在薛绥光溜溜的头顶,眉峰微蹙。
“身子可好些?”
天枢声音低沉如松风,清冽无温。
但薛绥看见他,就止不住的想要微笑。
“师兄怎的一来就板着脸?大过年的,快让我瞧瞧带了些什么礼物来……”
天枢睫毛颤了颤,却未抬眼,只将带来的牛皮袋搁在案上,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在雪上。
“多是药膏。你气血虚,当忌食生冷甜腻,不要贪嘴。”
他向来不苟言笑,半句闲话也无。
薛绥瞧着他,却忽地轻笑出声,朝锦书使个眼色。
锦书心领神会,掀开食盒,露出里头的蜜渍梅子、枣泥糕、核桃酥饼。
“姑娘,都是你从前最爱吃的……”
小昭立刻扑过去,眼睛亮晶晶的,“还是大郎君最疼我们家姑娘,哇,这些点心,比庵里的素斋好吃一万倍……”
薛绥看着她们欢欢喜喜的模样,唇角也忍不住扬起。
见着天枢,她便忍不住怀念旧陵沼的大年——
灶膛里的火很旺,檐下的灯笼很红,锅里的腊肉很香。而她,在师兄和师姐们面前,永远是那个会为一支木簪、一块甜点而欢喜的小女孩。
“小昭,把门合上,窗幔放下来。”
小昭和锦书相视而笑,捂着嘴退了出去。
室内只剩二人相对,薛绥在天枢对面坐下,捧上热茶
“大师兄别生气了,快请用茶。”
天枢轻饮一口,到底没舍得苛责她,只默默从袋中掏出一罐药膏,搁在木桌上。
“这是什么?好香。”薛绥揭开盖子轻轻一嗅,扬眉带笑。
“乌发膏。”天枢声音淡得像雪落下,“这些日子我翻遍了医典,试了数百种药方熬制,也不知成效如何……”
“变不回去也无妨。”薛绥不甚在意的歪了歪头,朝他俏皮一笑,“洗头省水,梳头省时,不费头油不打结,夏天连扇子都省了,多好呀……”
天枢沉默。
薛绥怕他忧心,又悄悄吐了吐舌,将乌发膏纳入怀中。
“比起头发,我眼下更想知道,玉衡师姐可曾回来?三位师父对旧陵沼的将来,可有下一步打算?”
天枢垂眸,拨弄着茶盏。
“玉衡回来了,年后寻得空便来看你。”
薛绥唇角微微扬起,想笑,又很快沉了下去。
“我等她来。”
天枢看她眼底闪过的一丝苦涩,接着道:“九卿之中已有三成折在贪腐案里,复仇不急于一时,你先养好身子……”
薛绥笑着叩了叩桌沿,戏谑问:“有劳师兄仔细瞧瞧,我哪里像是有病的模样?”
天枢敛起表情,眯眼打量她,“端王和太子近日动作频频,尤其是东宫,似在刻意清查刑部旧案,此时宜静不宜动,以蛰伏观望为上……”
薛绥摩挲茶盏的手,微微一顿,想起那日在朱雀街见到的太子仪仗。
“东宫与郑国公联姻,难道没有趁机拉拢陇右士族,对抗萧氏?”
天枢摇头,面容疏凉平淡。
“京中门阀倾轧日盛,三省六部皆为世家把控,朝堂局势晦暗不明。大梁与阿史那在赤水关一带鏖战半载,陆佑安的征西大军急缺粮饷,河西节度使按兵不发,屡屡向朝廷请援……”
顿了顿,他从袖中抽出一卷沼汇帖。
“刑部尚书薛庆治……也就是你父亲,去年岁末为保乌纱,四处打点。大理寺卿谢延展表面刚直,实则首鼠两端,正琢磨把爱女选入东宫。郑国公郭丕倒是个有城府的,两个儿子,一个掌京营宿卫,一个任司农卿掌管仓储,其余子侄孙辈亦各居要职,家族枝繁叶茂。至于萧嵩这头老狐狸,更是机关算尽,萧贵妃丧期刚满百日,便将自己的侄孙女送入宫中……”
薛绥眼底含冰,慢慢翻开画册指给天枢。
“可是这萧晴儿?”
天枢瞥了眼画像上的女子。
“正是。”
薛绥眼尾微挑,睫毛急速颤动。
那萧晴儿与平乐走得近,二人以表姐妹相称,论起宗法辈分,比崇昭帝矮了整整一辈!
“皇帝可纳了她?”
“先封婕妤,再晋修仪,不出意外,再过些时日,就要封妃了。”
萧氏是个大家族,与崔卢李郑王皆有联姻,族中子弟仕宦遍天下,笼络半壁江山,这皇帝表面上是宠幸新人,实际是给萧家的体面。
“金銮殿上那位,最善平衡之术。剪除了萧家诸多党羽,又贬黜了平乐,岂会坐等东宫势大?”
薛绥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,未达眼底。
“那李肇也该学他的父皇,把谢微兰收下吧?”
“大理寺卿的底蕴不如郑国公府,选入东宫,也顶多做一个侧妃,到时候两家为固权柄,必起争端,李肇未必会收此女……”
天枢观察着她的表情。
不见她动容,突地蘸着冷茶在案上勾画。
“要撬动这些人,须再添一把柴火……烧在他们最痛的地方。”
风吹过,窗棂上的积雪簌簌作响……
薛绥伸手为天枢续茶,看着水流坠入盏中,忽然莞尔。
“师兄看上元佳节如何?”
天枢扫过她雪白的指尖,未作声。
薛绥道:“小昭昨日便闹着要去朱雀街看灯,还说,想看看尤知睦的坟头草,长得有多高了……”
她看着画册上早已勾掉的尤知睦,嘴角微抿。
“刚好满一年,也该去凭吊一番。”
李肇:孤以为,来东宫凭吊更合适?诸位以为如何?
读友:不如何……除非你先哭一个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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