问九卿 - 第249章 上元情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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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249章 上元情事
    正月十五,朱雀街的灯未及黄昏便次第亮起。
    雪后初霁,灯连成一片,远远望去像一条燃烧的星河。
    薛绥带着小昭、如意二人沿着青石板路缓缓前行,一身灰色禅衣外面罩着图雅送的素色斗篷,只露出半张脸,清瘦的下颌线,在灯笼暖光中显得格外柔和。
    小昭小心护持在她身侧,很是戒备。
    如意则是活蹦乱跳,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沿街的货摊。
    “姑娘快看,是兔子灯!”
    “姑娘快看!是绣球灯!”
    “姑娘快看!是双鱼戏水灯!”
    薛绥和小昭对视一眼,笑着摇了摇头。
    在水月庵的日子,把这个活泼好动的姑娘憋坏了。
    “姑娘快来瞧一瞧!”如意忽地扯她衣袖,踮脚去够一盏垂落的八角玲珑灯。
    “这个竹丝灯编得这般精致,从前都没有见过……”
    小昭在后头抱着双臂笑话她。
    “多大的人了,还惦记这些孩子玩意儿。”
    如意不服气地鼓了鼓腮帮,“我是给姑娘挑好看的灯,摆在禅房的。”
    薛绥立在九曲桥头,望着河面浮动的莲灯,由着她们嬉笑打闹。
    “姑娘,杏仁酪。”小昭捧着油纸包挤过人群,鼻尖还沾着粒雪。
    薛绥闻言轻笑道:“你呀,还笑如意孩子气。看看你衣襟上的芝麻粒……”
    小昭吐了吐舌头,低头擦拭一下衣裳,“姑娘还说我呢?你不也是一样么?我可还记得那年正月,姑娘偷溜出去看灯,回来时裙角上沾着瓜渣,被大郎君逮个正着,比我还狼狈呢……”
    薛绥想起天枢师兄临走时的神情,笑着摇了摇头。
    “我怀疑你是大师兄派来监视我的。”
    “才不是……”小昭往她手里塞了块芝麻,又像被烫到般迅速缩手,“大郎君说姑娘气血虚,要少食甜腻,这酥饼是不是不该吃……可庵里的素斋半点油水也无,肚子里都快刮不出肉了……”
    她眯起眼晃了晃油纸包,眼底满是狡黠。
    “姑娘,我们去烟雨楼开开荤吧。”
    薛绥瞥见小昭怀里鼓囊囊的,忍俊不禁。
    “你和如意去,我在桥边等你们……”
    “姑娘不在,我们如何能安心吃?”
    “我是出家人……”
    “又不是当真出家,在庵里守清规戒律便罢了,出来了,何苦苛待自个儿……”小昭缠着她。
    如意也拽着她衣袖晃了晃,眼底满是央求。
    “姑娘,去吧,如意都快要馋死了……”
    薛绥被推搡着转身往前走,正与她们说说笑笑,忽觉身侧的小昭,脚步微滞。
    “是郭三姑娘和太子殿下……”小昭压低声音提醒。
    薛绥猛地抬头,看着一个少女笑语晏晏地走过来,绯色斗篷衬得脸颊娇艳,如三月桃。
    在她的身侧,正是太子李肇,一袭云锦大氅、玉冠束发,笔挺的身姿如琼枝照雪,清贵无匹。
    太子殿下竟肯陪人看灯?
    她拢紧斗篷,转身想要退入暗巷。
    “薛姐姐!”郭云容眼尖,轻唤一声,便提着裙裾追上来,发间的珍珠步摇在灯火下流光溢彩,一张白皙的小脸,因跑动泛起红晕,眉眼弯弯。
    “真的是你。云容本想过几日去庵里看你,没想到竟在此处遇见!”
    “多谢郭三姑娘挂怀,贫尼一切安好。”
    薛绥欠身行礼,抬眸时正撞上李肇的目光。
    他负手而立,眉峰微蹙,那双眼似寒潭淬玉,在触及她的视线时骤然凝住,别开脸去,望向远处的灯楼,好似陌生人一般……
    “许久未见,姐姐清瘦了。”
    郭云容上上下下打量她,欲握她的手。
    自从在水月庵修行,她总穿禅衣晨起诵经做早课,不知不觉中,身上竟真的添了几分世外之人的出尘之态,比从前华服在身更显孤高。
    “但姐姐还是好美……气韵也更胜从前。”
    薛绥笑笑。
    郭云容看着这张不施脂粉却清艳绝伦的脸,生出几分艳羡。
    “水月庵这么养人的吗?我也想陪你去修行了……”
    薛绥摇头轻笑,“粗茶淡饭消磨志气,郭三姑娘哪里吃得了这份苦……”
    说罢又道:“快去吧,莫让太子殿下等太久……”
    郭云容羞涩地回头看了一眼。
    李肇立在十步开外,玄玉冠下眉眼如墨染,尽管身侧男男女女熙来攘往,摩肩接踵,却无人可以夺走他周身的清贵之气,一个人傲立在人群,如鹤立鸡群。
    其实李肇不是陪她来的,是进宫请安,被皇后以“体察民间烟火”为由硬拽出来的,可行至朱雀街口,皇后却以肢体乏倦不适为由,提前回銮了。
    不过,东宫已行纳采之礼,六礼开始,二人也算是未婚夫妻……
    郭云容绞着帕子,强作镇定以维护体面,轻笑垂眸道:“太子殿下本不爱凑这热闹,是我央了皇后娘娘的恩典……”
    她脸颊微红,声音低下去。
    薛绥瞥一眼灯影里那尊石像般凝立的男子。
    “郭姑娘与殿下珠联璧合,很是般配。”
    郭云容又拉了拉她的手。
    “今年的灯市热闹得紧,同我们一道逛逛吧?”
    薛绥退后半步合十,“贫尼素衣在身,不便搅了姑娘与殿下的雅兴。”
    “姐姐怎的这般见外……”
    郭云容浑然不觉她与李肇间的暗流涌动,满脸甜蜜地说着自己的喜事。
    “太子殿下看着不近人情,其实待人极好的,心思也细腻。前日皇家冬狩,殿下在北苑猎了一头白狐,毛色雪亮亮的,我说做个围脖才好,他便差人送来了……”
    薛绥了然轻笑,“殿下对姑娘一片真心,当真是可喜可贺。”
    “那云容成婚时,姐姐能来喝杯喜酒么?”
    “婚期可定下了?”
    郭云容摇了摇头,“尚未择定吉日,可我一心盼着姐姐能来。若不是姐姐当日出手相助,云容如何能穿上嫁衣,嫁入东宫……”
    话至一半,她突然顿住,回头望了望李肇。
    “姐姐是不是有些害怕太子?”
    “殿下尊贵,贫尼自然存有敬畏之心。”
    薛绥顺着她目光看去,余光瞥见李肇垂眸整理袖口……
    显然,他已然生出了不耐烦,从前他便厌恶喧嚣,如今好似更沉郁了几分。
    “猜灯谜的台子要开了!我得抢个好位置去。郭三姑娘,有机会再叙,就此别过……”
    薛绥双手合十行礼,就要告辞。
    “那就这么说定了。等出了年头,我去水月庵看你,可不许躲着我……”
    郭云容边说边挥手,一步三回头地朝李肇走去。
    李肇始终静默伫立,自始至终没有插一言。
    “姑娘?”小昭扶住薛绥的手臂,“手怎的这样凉?”
    “无事,许是风大。”
    “那我们……当真要去猜灯谜吗?”
    “走吧。那边的灯楼台子都挤满人了。”薛绥深吸一口气,微微笑道:“听说今年有从波斯传来的琉璃灯,剔透得能照见人影。不去看,岂不可惜?”
    朱雀街的中心搭着三丈高的灯楼,数百盏走马灯旋出各样图案。
    薛绥跟着小昭和如意两个,从人群里挤了过去……
    -
    满城灯火,如星子倾落,长街如同蜿蜒的银河。
    李肇负手立在高处的飞桥栏槛上,望着薛绥远去的背影……
    郭云容仰头看他。
    “殿下为何总是对薛姐姐这般冷淡?她是很好的人,只是性格清冷的些,瞧上去不好亲近……”
    李肇眉峰微动,眼底闪过一丝晦涩。
    “郭三姑娘,孤今日来,是要与你说件事。”
    郭云容心下生出几分忐忑,不安地露出疑惑。
    “殿下请说……”
    李肇:“孤不能娶你。”
    郭云容瞳孔骤缩,脸色发白,唇瓣微微颤抖。
    “为何……”
    李肇道:“西疆战事告急,阿史那亲率十万大军犯边,陆将军八百里加急请援。孤欲请旨前往赤水关督军作战,此去,少则一两年,多则三五年,生死难料,归期未定,还请姑娘另寻良配,莫要空耗光阴……”
    郭云容眼眶通红,咬着下唇摇头。
    “云容等殿下回来……”
    “不必!”李肇抬眸望向漫天灯火,一张俊脸冷凝如霜,“当初与姑娘定亲,是孤权宜之计。婚书已焚毁作废,孤会奏明父皇母后,解除两家婚约。”
    郭云容泪水夺眶而出,大颗大颗地往下掉。
    “殿下说不要就不要,云容如何面对世人非议……”
    “抱歉!”李肇抱拳,朝她重重一揖,“退婚一事,孤会以东宫失德之名对外交代,妥善料理,保全郑国公府的体面,不会损及姑娘清誉。”
    他说罢转身,广袖带起一阵寒风,
    细碎灯火在飞桥护栏上流淌,将他的身影拉得孤寂而修长……
    郭云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,泪水浸透了衣襟。
    “殿下……”
    见他愈行愈远,她心下一横,鼓起勇气跑上前去,拽住他的衣袖。
    “殿下厌我至此,可是心中另有牵挂?还是云容哪里做得不好,招殿下讨厌了?云容不够善解人意、笨手笨脚,脾性太过急躁……云容可以改,这些都可以改的,云容往后必谨言慎行,学做贤良淑德的女子,体贴殿下心意……能不能,能不能再给云容一次机会……”
    李肇身形微僵,负在背后的手指微微蜷起。
    何其可笑?
    他竟在郭云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。
    那些他藏在心底吞咽千遍,却说不出来的话,从这个姑娘的嘴里抖落出来,一字一句地帮他说了出来,如针刺肺。
    他闭了闭眼,拂开郭云容的手。
    “你很好,但不是孤要的人。两相勉强终成伤,何必误人误己?”
    郭云容仰头望着他,泪如雨下。
    “殿下……”
    哽咽声尚未落下,不远处的灯楼突然窜起一抹鬼火似的幽蓝焰苗,一只只高悬的灯笼突然炸裂,火星溅入人群,沾到衣袖便腾起小火……
    尖叫声此起彼伏。
    断裂的竹架轰然倒塌,满是刺鼻的焦糊味。
    浓烟滚滚中,有人大喊。
    “波斯琉璃灯爆了!有人故意灌了硝石,杀人了……”
    “救命啊——”
    李肇脸色一变,突然越过郭云容,朝灯楼的方向疾步跑了过去,一双漆黑的眼睛,满是不加掩饰的慌乱……
    远处的梆子声,惊破夜空。
    火光映红了半边天,人群像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。
    乱成一片。
    李肇顾不得被火星灼伤的手背,拨开人群闯进去,看见地上掉落的一串佛珠,弯腰拾起,眼底闪过一丝痛楚。
    “薛六!”
    没有人回应。
    也没有人停下脚步。
    人群推搡间,他撞开几个慌不择路的行人,目光疯了似的寻找。
    一张张陌生的脸,俱是惊恐彷徨。
    没有薛绥。
    她不在这里……
    李肇浑然不觉衣襟被火星燎焦,泥塑木雕般立在原地,失魂落魄。
    “太子殿下!”
    几名侍卫围拢上来护驾,李肇迟缓地回头。
    只见薛绥抱着一个受伤的小女孩站在不远处的巷口,斗篷上沾着烟灰,隔着人群与他对视。
    腰背挺直,眉目疏离,像一株经霜的墨竹。
    夜风忽起掠过灯市,吹开她斗篷的兜帽……
    李肇看见她光洁白净的发顶,喉结微微滚动,刚要迈步,郭云容挤开人群,哭着扑过来。
    “殿下可伤着了……”
    李肇皱眉避开她的触碰,目光仍落在薛绥离开的方向,不着痕迹地将佛珠滑入袖中。
    “我没事。”
    郭云容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戾气,与方才立在飞桥上的样子浑然不同。
    他眼底有一抹光,如同燃烧起来的烈焰,却不是为她而炙。
    “殿下。”郭云容忽然心如刀割,近乎急切地保证,“方才的话云容细思过了,云容会等您回来,无论多少年……”
    “孤意已决!”李肇拂袖转身,便见侍卫走了过来。
    郭云容怔在原地,指尖攥紧帕子至发白。
    每年灯市,官府都会提前布防巡逻,抽调衙役维持秩序,灯市发生这样的事情很是不同寻常,五城兵马司很快赶来,火势也渐渐被控制。
    关涯左右环顾,快步凑近李肇,拱了拱手。
    “启禀殿下……”
    他看了一眼李肇身侧的郭云容,没有继续说下去。
    郭云容知趣地抹了抹眼泪,得体地福身。
    “云容先行告退,殿下万望珍重。”
    李肇点点头,垂眸掩去锋芒,同关涯走到街角暗处。
    “查得如何?”
    关涯拱手:“回殿下,纵火者割断灯绳,用磷粉引燃火势,灯笼架下遗落一柄西兹狼卫的弯刀。元苍已带人循血迹追缉,想必今夜便能有回音。”
    二合一,明儿见!
    李肇:明儿能二人独处吗?
    薛绥:……过分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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